端阳五月
饿的时候才吃饭,爱的时候不必撒谎。
 

《【东凯】小满》

*灵感来自 Baby Song by 陈奕迅

*小满姑娘来自  王凯:我在人间的历练远远未够 ,西府海棠来自 春日宴 。

*今日小满,祝小满姑娘生日快乐(x



接到航班因故取消的通知时,我正蜷缩在二楼阳台的躺椅上冲着窗外的西府海棠发呆。大雨余下个小尾巴,淅淅沥沥,仿佛未落尽的海棠花瓣,残有半褪的胭脂色,拖拖拉拉,流连不去,意欲挽留什么。


听我爸说,院子里那株不知为何没有被地产商铲平的西府海棠,是他们当初选择这栋房子的主要原因。后来它就在我的童年回忆里扎了根,伴着日升月落冬去春来,经年地落叶开花。翻开抽屉里的周记本,十篇里六篇都有它的影子,写花瓣的颜色、落叶的纹路、树干的皮肤和结痂,写每个节气里的它和我的家。它也成了我的巢穴,小时候但凡同我爸和小爸拌嘴,有点儿难过的时候躲在树下,特别难过的时候爬上树杈。他们找我一找一个准,我倒也从不挪地方,好像生怕他们找不着,我这气就白生了眼泪也白流了似的。


其实我知道,在他们俩眼里,我始终是个孩子。因为我们家和传统家庭的构成不太一样,虽然他们早已替我过滤掉很多负面信息,但有时仍挡不住小孩子天真的恶意。三年级的我最愤怒时也不过是推了一下前桌那个说我小爸坏话的男生,顺带把他的作业本和铅笔盒扔进垃圾桶,他却哭天抢地地跑去班主任办公室告状。现在我只记得那时自觉宛如动画片里威风凛凛的英雄,连被那个怂包的妈妈指着鼻子说没教养时眼泪都没掉下来。我小爸恰好推门进来,一把将我拽到身后,黑着脸朝她喊了句「你再冲我女儿说一句试试看」。


哇,我小爸才是真正的英雄,比动画片里的英雄还英雄。


后来某天同他聊起此事,我说小爸,你当时特像你年轻那会儿演过的那个刑警队长,杀气腾腾的吓得班主任都生怕说错话。他大笑起来,眼角纹路深得已然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了,「不过小满啊,我就你这么一个小公主,保护不了你还算个什么事嘛」。


是啊,我就这样当了二十几年的小公主,他们俩不怕吃苦不怕累,到了我这儿全是怕我吃苦怕我累。有次和我爸视频,正好碰上他补妆。大冬天的哈尔滨,零下十度的外景环境,鼻子呼呼往外冒白气。他全然顾不上,一个劲儿叨叨我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就和他俩说,别藏着掖着以为自己长大了就无所不能。想他以前上节目还特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擅长用言语表达对家人的爱,这都不擅长了要是哪天稍微进步些我岂不是要被念晕了?还好化妆师小姐姐把粉扑摁在他嘴角,笑着说闺女都这么大了,做爸爸的该放心了。遗憾的是,人小姑娘不了解我爸从来是个倔脾气,果然下一秒就听他辩驳道,「多大也是我闺女」。


是是是,这辈子是您闺女,下辈子也不想跑去做别人家的闺女。


我当时在加州读本科,几天后逮着圣诞节的假期飞回来,提前和我小爸通了气便悄悄跑去哈尔滨的剧组。到的时候他正在补拍外景镜头,助理哥哥先发现角落里的我,让我先进屋避避寒。我说没事,脚底一溜就混入场务道具堆里,想等导演喊卡的时候跳出来给他来个惊喜。虽然事后照他的话说简直是个惊吓,但那时他仍用他的羽绒衣把我从头裹到脚,然后领着粽子一样的我在剧组里转了一圈——为此我生了他一整天的气,直到小爸打电话来训斥他不该在女孩子没打扮好的情况下就带她去见人——逢人就自豪地介绍这是我女儿小满,在美国念戏剧专业,那笑容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傻里傻气。


可实际上,我当初因为专业的选择和他们俩大吵一架,以至于我曾怀疑自己可能根本不是收养的,而是我爸或是小爸的私生子,因为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执拗和大胆像极了年轻时的他们。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叛逆时你乖得不像话,果然都在后头等着呢。


那会儿堪堪长到他俩肩膀处那么高的我,杵在客厅里,隔着茶几红着眼,梗直了脖子细数他们从前是怎样“着了魔”似的走上这条路,「凭什么我就不能做这一行!难不成是怕我混得不好最后给您二位丢了脸嘛?!」小爸当时眼睛一瞪却已经来不及阻止我,下一秒我爸摔出去的茶杯便砰的一声在沙发角落碎得极其惨烈。他这一摔着实把我小爸吓了一跳,我的眼泪啊委屈啊也登时统统被噎住了。毕竟在我记忆中他从来没有如此生气过,偶尔和小爸吵架也会关起门从不让我瞧见。


那天是小满,也是我的生日,本来打算向他们骄傲地宣布一个高中生对于未来的充满独立自主意识的规划,谁知落得这种结局收场。我闷头跑去后院,三两下爬上海棠树,刚才憋回去的眼泪趁着没人又一股脑儿地倾泄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丝毫没发觉小爸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


他大概皱着眉仰头看了我好久,然后转身靠着树根坐下,突然问我是否记得我有次烧得厉害,他连夜从厦门飞回来的事。我正哭得头昏脑胀,只会茫然地摇头,不管他看不看得见。他也没抬头,自顾自继续说那时我爸在国外,而我一直喊爸爸,护士戳针都被我弄得没了准头,好不容易找到血管扎进去又被我几下动作给搞得滑出来,等他到了医院才勉强安静下来。


「……我整夜没睡,怕你又烧起来,第二天你醒了,头一句话就问我戏拍完了吗。我当时……」他好像哽了一下,「我后来一直在自责,哪怕这是我头一回当爸爸,也很失败……」


我依旧躲在童年的巢穴中,未被春天及时带走的海棠花瓣安静地睡在小爸的肩头和手心里。像多年前瘦瘦小小的我,喜欢蜷在他的怀里,倚在他的肩头,让他牵着手走路,等他一下一下轻拍我的背脊哄我入睡。


他问我,是否还记得他们为何给我取「小满」这个名字。


人事物,小满则可。


「……所以做我们这一行,光鲜看得见摸得着,辛苦却同样很难为人道。我和你爸也算有所成就,但我们从来没有要求你去继承或者延续什么,只希望你平安快乐地长大,做你自己真正喜欢的事……」


风在不知不觉中驻足,夜色在西府海棠旁的木质秋千上悄悄坐下。他慢慢起身,如我小时那样,仰头站在落花中,张开双臂,圆圆的眼睛平静得近乎干净,又好像藏了独属于父亲的却令人无比安心的秘密。


「下来吧,爸爸在这里。」


后来的后来,这场以爆裂为起点的「拉锯战」在一派温情脉脉中划上了句号。我彼时仍不清楚究竟是我说服了他们,抑或是他们俩说服了彼此,还是最终他们自己说服了自己。他们放我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寻梦,像所有普通父母一样担心不安,愿意在知天命的年纪忍受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颠簸,只为见上我一面,承受我「被大明星追的感觉真不错」的调侃,并且不知道应该何时以何种方式向我展现这世间全部的真相。而当我猝不及防跌入那些真相的纵深沟壑时,他们又会从天而降,从背后温柔而坚定地托起我,然后用欣慰和忧虑掺半的眼神目送我再次一头扎入门外的阳光中。


我是在本科最后一年窥见他们的秘密的。大概因为年龄的缘故,我爸从谈情说爱的都市精英男迅速变身为严肃稳重的门户大家长。我看他的作品,总不免猜测他出演此类角色时是否会不自觉带入日常生活,比如他训斥孩子时是不是想着是如何训斥我的,偶尔做鬼脸逗孩子时是不是因为他也习惯这样逗小时候的我——虽然我早已不记清,只知道他在某次采访中提及没有做爸爸之前,看见别人使出浑身解数逗孩子开心觉得特傻,轮到自己也不得不踏上这条路。


巧的是他也同我小爸一样,因为一个父亲的荧幕角色得了个某电影节「最佳男主角」的称号。我庆幸自己当时起个大早看颁奖直播,不然我很可能就此错过知晓他们秘密的机会。我爸依旧西装革履,发胶抹得像他和我小爸刚认识那会儿拍的戏里的大长官,可他朝立式话筒前一站,眯起眼睛一笑,就又是我爸了。


他的获奖感言仍旧关于戏剧关于向前人学习关于演员的社会责任,我在中途的掌声中打了个哈欠。七点二十分,我开始计算待会儿要用多少时间洗漱才不会迟到。突然听见他说:「感谢这个角色,让我的演艺事业又前进了一步,但更感谢这个角色,让我想起我作为一个父亲最幸福的瞬间。」


我的大脑顿时被无数个念头塞满:第一个一等奖?英语满分?钢琴证书?送给他们的第一份礼物?难不成是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家?


「……可能对于很多人来说特别庸常无趣,可我记得很清楚,是女儿上小学的第一天,我和王凯分别牵着她的两只手。学校在马路对面,我们三个人在路口等红绿灯,她突然摇了摇我的手,抬头非常认真又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我,爸爸,能不能不去上学,我不能一直和爸爸在一起吗?」


早上七点二十五分,我合上电脑起床洗漱。那天我没来得及化妆,结果还是迟到了,应该是我洗脸花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造成的。


我从那天开始明白,他们避而不谈的秘密,才是他们在那场「拉锯战」中妥协的真正原因。世界上的很多爱让我们相聚让我们相守,却只有父母与孩子的爱是为了目送为了告别。我的爸爸们啊,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了——比我因家里金毛犬的离世而真正感知到离别要早得多——却把它小心藏好,只是一起并肩看着我一步一个脚印长大,长到他们的女儿不再需要他们,可以独自离开的时候,再揉着她的头发告诉她,他们就在原地,哪儿也不去。


可他们的原地等待同样敌不过时光的侵蚀。我收到小爸住院的消息时正在准备毕业作品,现实的焦虑和想象的仓皇让我差点被桌角绊倒在地。好在是个小手术,做完后休息一段时间就行。很幸运,五月毕业典礼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下飞机时甚至看不出时差的困顿。那天我借了两顶学士帽,仔细压住他们鬓角的白发,然后如我第一天上学那样一左一右牵住他俩的手,冲着镜头龇牙咧嘴地笑。


回国的飞机上,我问我小爸,是不是特别为他女儿感到骄傲。


他的笑容在机舱昏黄的灯光中有些温柔的模糊,我爸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带着熊猫眼罩入睡。我把头靠在小爸的肩膀上,他的声音在我们彼此的胸腔中产生共鸣:「嗯,从小骄傲到大」。


我们在平流层中安稳地前行,离滚滚红尘远了一尺,离茫茫宇宙又近了一步。这是一个绝好的述说过去的时机,我们开始像无数对进入下一个生命阶段的普通父女一样,交换彼此的记忆。


奇怪的是,我们的描述并非总能对接上正确的暗号。我记得我肯定告诉过他幼儿园老师夸我的麻花辫好看,他却只记得自己第一次给我扎辫子时的失败经历;他记得金毛犬去世时我躲在树上死活不肯下来,是他最后爬上去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抱下来的,我却只记得我们一起将它埋在海棠树下时,他对我说「它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只不过换了种方式陪伴我们」;我记得小时候他第一次带我看汉江,夕阳沉沉地坠在遥远的天边,他却只记得那次他领着我在江边买糖炒栗子,回去路上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爸爸买,我说是因为昨天邻居家小哥哥给的栗子是他爸爸买的,我也要告诉人家这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小爸说到那件事的时候又笑起来,伸手帮我把滑落的毛毯掖好。他看向我的双眼里蕴藏着灯火与星海,声音低沉又轻柔:「一种做爸爸的骄傲让我记住了这件事。你说,你是不是让我从小骄傲到大?」


我的二十五岁生日是在上海度过的。我爸在北京一手建立的剧场在上海开了分剧场,作为我的生日礼物,它被命名为「小满剧场」,专供怀有戏剧梦的年轻人施展才华。我和小爸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他,灰黑掺半的头发下微微露出方正饱满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白色衬衣配黑色马甲,袖口扣得一丝不苟,领口却随意松散开,停顿时会抿住唇,然后再缓慢而笃定地继续道:「剧场是我唯一希望留给孩子的东西,这不单单是物质,更多是精神——因为这是你的父亲奋斗一辈子留下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们去了他们相识的那个影视基地。正巧没有剧组在拍戏,工作日游人三三两两,屏幕上的公馆安静地坐落在大片绿植掩映的后方。工作人员在前面引路,我第一次走进只属于他们的回忆里。从踏入大宅的那一刹那,时针便疯狂逆转了近二十五万圈。我看见他们坐在台阶上分食核桃,鼓着腮帮子将不好吃的面咽下去,厨房里散发出炖汤的香气,香槟的瓶塞轰然迸脱,一家人在新年的烟火中举杯共庆,欢乐的酒液洒落在名为「家园」的画作上,湖畔的水泛起涟漪,树林送来沙沙的风声。


还有他们之间的爱情,存在于每一次的视线相撞,每一次的擦肩而过,每一次的会心笑容中——所以三年级的我才能有十足的底气向那个怂包反击,小英雄的背后总有坚固不摧的大英雄。


离开时,我站在雕花铁门旁等候,他们朝我走来,恋恋不舍地谈论着过去,还时不时回头再瞧上一眼。我突然觉得他们早已同那些过去紧紧联结在一起,仿佛被长度有限的藤蔓缠绕住,渐渐迈不开腿往前走,只能留在原地。我好像一时间走出太远,回头一看,他们仍牵手站在原地,但已慢慢举起手向我挥动。


我意识到,那是在说,他们还在原地,也是在说,他们即将从原地离开我的视线。


上前抱住他们俩的时候我拼命把眼泪往回咽,一时间没有人说话,他们都温柔地回抱住我。我们心中的海冲开大陆板块的阻隔,汇成比海更宽广而深邃的大洋。


初夏时节,我从回忆的海洋里起身,推开窗户,雨水混合着落花、青草和新泥的味道一齐涌进来。小爸端着蒲公英茶上楼,我赶在他我唠叨我又喜欢下雨天开窗的怪癖之前告诉他行程调整的事。不出所料地被噎回去,又一阵风,飘来的雨也落入他的眼池里,荡开一点欢喜的波纹。今天的我刚满二十六岁,我们之间的身高差继续缩小,他却仍像小时候那样,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今天生日,晚饭想吃什么,小爸亲自给你做」。


灯火被渐次点燃,食物的香气也一点一点弥漫开去。我还是不会用勺子刮番茄皮,只能看着小爸接过后熟练地几下完成,顺带收获我爸嫌弃的眼神。我嘲笑他不会刮鱼鳞,毕竟我一手颇佳的做鱼本领可是继承自我小爸。他自然不为所动,一边切菜还一边厚着脸皮说「反正有人会做,我会吃就行」,然后被我小爸支使着去打蛋。


「诶诶诶,小满你别和你爸犟了……东哥,你放盐了吗?」


「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了……放啦放啦,这点儿小事儿我还能忘了不成?」


「……你说这是你第几次忘记放盐了?」


我将用我的毕生来感谢那年黄浦江的风吹来的不知名的种子,让它在上海春天的郊外萌芽,抽枝开花,催出誓言和承诺,结下一个小得盈满的家。



-完-


*出自靳东2017年新华社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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